第十二章同心结

烛焰摇闪,孤灯如星。

秋千手持一只台烛,在合璧宫院内慢慢行走。四周夜色黑沉,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地狱的满池黑雾里,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她是被噩梦吓醒的,醒来却全不记得梦见了什么。身边陪侍监视的宫婢侍娘都已经睡熟,鼾声沉息,秋千躺了一会儿,轻手轻脚起床,摸到烛台火镰,又披上一件外袍,推门出屋。

再回合璧宫,看守服侍她的人少了很多。没人担心她逃跑,她也并不想逃,否则向天后自首归案干什么呢?她如今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一个还能呼吸饮食的死人,每天都在等一道敕旨下来,安静自尽,结束一切。

她和从人仍然住在绮云殿后的那一处封闭偏院,据说她最疯狂的时候,天天在院内小室里装神弄鬼寻死觅活。如今她身边那个阿邢已去,心智恢复了很多,迁入之日路经绮云殿,秋千举目一望,顿时泪水盈睫。

那是她和太子弘的新婚旧居,也是她丈夫的临终之地。如今大殿紧闭,能看到雕镂精致的门扇被一把大铜锁锁住,禁人出入。整座合璧宫都人烟稀少荒草蔓阶,除了秋千和她身边几个婢妇,就只厨灶柴房还有些粗使下人,其余房屋全废弃关闭了。

我要回绮云殿去看一看,最后一次。秋千当时在心里默念。也许还能在那里嗅到先夫留下的最后一缕气息,或看到地面上溅渍的最后几滴血迹。

她只是想着,没向任何人说。身边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她熟悉信任的,平时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回忆在长孙宅的日子,几天也难得开口一次。这次半夜惊醒,再难入睡,她索性起来自己执了蜡烛,出门点燃,慢慢走向绮云殿。

没人知道那大铜锁的钥匙在哪里,秋千知道自己进不了门,只能摸一摸那些曾经熟悉的雕花窗槅,从纸洞里向内瞧瞧……可天又这么黑,烛火微弱,她能瞧见什么?

铜锁很干净,明亮地反映着火焰光芒,一闪一闪,越来越大。秋千登上绮云殿台阶顶,伸手去摸大铜锁,触手冰冷。左右轻轻拧动,锁开了。

锁开了。

秋千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竟是再把锁舌硬按回去,但她一手举烛,另一手操作很不方便。没奈何,她先把烛台放到地下,借着微弱光亮双手去折腾那铜锁,依然按不回去,反而整个把铜锁取了下来。

这锁坏了,秋千意识到。机簧已经断裂,只维持着架子,勉强挂在门上充样,反正日常也根本没人接近绮云殿,发现不了异常。

但是她来了,发现了,摘下了锁,又……推开了殿门。

门轴的吱吜响动声也不大,不至于在这深夜里惊动远处房内睡觉的人。烛光摇曳,门内阴森腐败之气扑面袭来,黑魆魆的屋子巨兽一样张开大口,秋千却不害怕,反而满心欢喜。

殿下,是你在里面等我吗?

她抄起烛台,丢下坏锁,迈步进门。绮云殿比她记忆中高阔了很多,原先那些精致富丽的帷幕茵席陈设多已撤除,只有榻案、大屏风、书架、躺箱、卧床等笨重木器还留在原地。她绕过屏风,径自走向卧床,耳边忽然又响起热闹喜庆的撒帐欢笑、合卺唱吟: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雍王贤挤眉弄眼的谑笑,太子弘的尴尬嗔目,上官才人的奇异羞怯,侍娘们的服侍叮嘱,明崇俨那术士的绕案作法,红烛高照,夫君对自己微笑低语,伸来的手掌纤长白薄近乎透明……

秋千跌坐在大卧**,泪如泉涌,把脸孔深深埋入双膝。

我早就该死了,她呜咽自语。丈夫痛苦号叫,撩开床帷摔落的那一刻,她就该死了。她把索七娘给她的药物带进宫闱,交到了太子手上,她说可以用一用,她真心以为那可以帮他们生个儿子……

“可以试试。”夫君的笑语声她忽然能听清了,“只是今晚不行。我已经服了明师进献的丹丸,不能再掺杂别的。先收着吧,如果……过几天再试也不迟……”

秋千说好,对他羞赧地笑。他没生气,她已悄悄松一口气。但他待她一向都温柔呵护,她才敢贸然提出那么冒犯无礼的请求。他收起那个红锦囊,想想又说“这个不能让人瞧见,传到上阳宫去又是麻烦”,于是掀开**茵褥——

掀开**茵褥,秋千机械地动手。合婚大**原本铺满厚密锦织茵毯,如今只剩一席防尘苫罩。罩下就是床板,上好檀木所制,数层交错,厚实沉重,坚硬细密,平平展展一大片,看不出任何缝隙。但他在床头枕下那一块的木纹眼上交错按两下,又压落旁边一处,一块妆奁大小的床板便应手翻起,露出下面的暗格。

秋千擦去泪水,怔怔瞧着暗格里的物事:两枚无鞘的短刀子,一个布袋,另外,那个红锦囊。

烛焰摇晃,阴影交错。她终于记起来了这一囊“龙鞭散”的下落,可不是他在冥冥中的安排?

伸手拿起饱满鼓胀的红锦囊,秋千看到囊口系带上小小的同心结,泪水又流下来。她没有杀夫,真的没有,这就是丈夫留给她的证据,不是她自己拼命臆想出来的自辩。

那晚他们同房,秋千悄悄把红锦囊递给太子弘,又在他耳边说了效用。他打开来,倒出白色药粉瞧了瞧,又装回去,说过一阵子可以试用。夫妻两人说着话,他纤长灵巧的手指重新系好囊口丝带,打出了这个同心结子。

秋千瞧得惊讶,这么细致的女工活计,她自己都做不来……他们聊着各自年幼时父母保傅的教养,太子弘掀起床头暗板,把锦囊藏了进去,又指着那寒光闪闪的短刀子告诉秋千:

“西苑占地太大,很难守卫严密,说不定会有贼人混进来。我家又向来多难……万一哪天有逆党来逼,手上有兵器,怎么也能起点作用。你知道这里有防身兵刃就行。”

暗格里还有个朴素的布袋,秋千好奇里面装了什么,丈夫却没再打开给她看,含糊说“是些碎金符契,预备逃难用的”,放下床板,二人熄灯躺下。黑暗中,太子弘又叮嘱她:

“这些物事,你千万别透露出去,对谁也别说。万一传到上头,会有大麻烦。你自己也忘了最好……紧要关头知道这里有刀子就行,别的都忘掉,好不好?”

他说这些话时,还在做些别的。秋千迷迷糊糊,身似火烧,顺嘴答应,真的也就忘了……一直忘到今天。

布袋里有什么?秋千盯着瞧了片刻,放下红锦囊,伸手拿起大一些的布袋,抽开系绳,把里面物事倒在床板上。

果然有十几枚金灿灿的开元通宝,秋千拿起一枚,凑到烛光下细看,又用牙轻咬,齿痕宛然。碎金子,金通宝,很值钱,又容易解释来路——二圣在上元节、千秋节等与民同欢的日子里,偶尔会登楼向楼下抛洒金钱,平民百姓也可能捡拾到。

符契也有,太子的双龙符,出入宫门的竹籍,“逃难”合用。她丈夫没骗她。除这些之外,布袋里还有一物,一枚黑铁钥匙。

钥匙很大,秋千攥在手心里,五指勉强能笼住。环面与钥身连接处有个小小的突起形状,秋千凑到烛焰旁边,看出那似是一只奔跑的猎犬。钥匙边角生了锈,看上去很古老,至少放置了十几年?这么大的钥匙,锁具也要很大很沉吧?

秋千先想了一下绮云殿大门上坏掉的锁,然后摇头。显然不匹配。她长这么大,似乎就没见过能让这枚铁钥匙插进去的锁具……太子把这枚钥匙放在床头下,那应该能证明它十分重要,到底是开什么地方的呢?

她还想这个做什么?

摇头苦笑,秋千的泪水又滴落下来。她把钥匙放回布袋,所有物事都原样放回去,拿起一枚短刀子,用刃面轻压指肚,一滴血立刻沁出。

刀子极锋利,不知是哪个大匠用什么神铁打造的。划开咽喉的时候,也不会痛吧?

我就在这**死去最好,秋千对自己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夫君的最后一口气还萦绕在梁柱之间,她的最后一缕情思魂魄,或许仍然能追上他,缠上他,与他携手同渡奈河。

烛光下,那小小的红锦囊忽然又跳进她眼中。她迟疑了一下,拿起来,想着要不要系在自己身上,以提示收尸者留意……她很想跟别人讲一讲囊口那个同心结子的故事,也很想以此物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她并不是畏罪自尽,她只是……太思念亡夫了,又生无可恋。

算了吧,秋千叹息。她一生所看重尊敬的人,索七娘,野葱儿,梁百岁父女,狄仁杰,长孙浪,上官婉儿,甚至现太子李贤,都已经相信她没有弑夫。再拿个物证给他们看,也不过是重复一遍他们已知的事实,有什么意思呢?

至于别人信不信……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短刀子的冰冷刃尖再度对准咽喉,秋千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手上一推,她就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了。

颈后忽然涌来一阵热风,随后她的手腕被牵牵扣锁住。秋千吓得张口要尖叫,又有一只手及时捂住她的嘴。她睁开眼,天旋地转,有人把她拖离床榻。烛光摇曳,一张女子的面庞跃入她眼帘。

这张脸她见过,三十多岁,白皙圆润,颊上还有个梨涡。秋千盯着这女子,忽然忘了害怕叫喊。她见过,也是在这里,也是深夜的挣扎踢打暴动,是她,是她。

但那时秋千伏在**,没着衣衫,只是盯着丈夫流血翻滚的脸容身体放声尖叫。这女子绕过屏风冲进来,跪在地下扶起太子弘,伸手探他口唇鼻息。

丈夫在流血,在嘶叫,她扯了什么衣裳布帛给太子擦拭,又倒了些什么药粉塞进丈夫口中……

是她。是你。秋千盯着她,想叫喊,却叫不出声。身后仍有人牢牢捂着她的嘴巴,圈紧她的身体。秋千只能胡乱扭动踢打,身后人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全然压制住她。

那女子——郭尚仪,秋千突然想起她是谁,原太平公主的掌宫女官郭尚仪——低头看向床头暗格,还笑了笑,抬头说句什么,伸手一一拿出那些短刀布袋。秋千突然暴怒,低头疾冲,几乎挣脱了身后人的掌握。她不能让这贱人碰丈夫珍藏着的物事——

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脸上很冷,好象被泼了水。眼前光线明亮,是白天了。脑后还一阵一阵地疼,耳边女子的声音轻轻说话:

“裴娘子,你别闹腾。你是个可怜的苦命人,我们并不想害你。是因为看见你真想抹脖子,我们才出手阻拦。你的死期还没到,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很多事需要你活着办理,否则太冤屈不公……”

秋千渐渐看清了郭尚仪的脸。她的手脚都被绑缚着,嘴巴里也塞了麻胡桃,横躺在地上,郭尚仪则坐在她身边,脸上毫无笑意,低头轻语。秋千瞪着她,眼里要喷出火来。

“你恨我吗?为什么?”郭尚仪问,自己想一想,也明白了:“你以为孝敬皇帝是我毒杀的,对不对?你错了。你自己好好想,早在我冲进你们寝宫之前,先太子已经药性发作七窍流血,那跟我可没任何关系。我不过……”

她停下来,叹口气:“好吧,既然你想起来了,我否认也没用。我进去瞧瞧,断定孝敬皇帝没救了,就往他口中塞了一些突厥盐,让他去得快些,别那么痛苦……后来他口唇发青,就是为此了。但那药效十分有限,只在他血中上行了一点点而已,根本也没什么作用。你丈夫不是我杀的。”

她说得对。

秋千一下子泄了气,闭上眼睛,泪水又涌上来。这姓郭的女子最多是个见死不救或辱尸的罪过,说她是杀夫凶手,确实……说不过去。

“裴娘子,”郭尚仪又问,“你想起来了很多事,对不对?明白害死你先夫的凶手是谁了吗?想报仇吗?——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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