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理人情律法良心

户奴如意的尸体用一领芦席裹着,尚未入棺,草草安放在客院偏房里。狄仁杰命人抬出来放到正堂阶下,自领李贤出门来看。

验尸必得脱光衣衫,这个道理李贤明白。但一眼瞧见尸首露在席子外面的裸肩光脚,他胃里还是一阵翻涌。他还记得上一次跟狄仁杰检验尸首,这中年法官发现赵妃“死前被人坏了名节”的情景。狄仁杰给如意验尸时,想必也会检验那些部位器官?他……能查出来吗?

李贤忍着恶心腌臜,用条手巾掩鼻,走下台阶,心里纳闷,堂堂储君,为何还总要亲自做这等肮脏低贱勾当?

他要是不看这些,只听狄仁杰口头禀报,也没人敢指摘他。可心里总觉得不安稳,好象脑后一直有一双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还总能挑出他最微小的疏漏,扩裂煽动起滔天谏议。

“殿下请看尸首颈侧勒痕。”狄仁杰将如意脸朝下放着。瞧不见那乌黑肿胀的脸孔,李贤反胃感稍减。狄仁杰指住小奴脖子上从喉结到颈后的两道淤青,解释:

“这左右两条勒痕,虽是吊起他的粗绳索所致,但显现位置并不符合‘上吊自尽’之说。勒痕偏下、偏后,又较长,这是应该是有人绕到了如意背后,将那道粗绳套上他脖颈,绕圈绞死他后,再布置成‘投缳上吊’的模样。”

他弯着腰,在尸首旁边手讲口比,李贤随着他动作模拟想象,又仔细瞧瞧那两条勒痕的角度方位,不得不同意狄仁杰的判断。中年法官叹道:

“仁杰在州县断案勘查,见过好多宗类似案子,大多是凶徒勒死自家女眷以后,伪装成妇人上吊自尽……这等痕迹一见就知究竟,其实判断不难。此外,某也到这户奴死亡之处查看了一番,据说他死时双脚离地有一尺高?殿下可在尸首附近见有石块一类的垫脚物?”

李贤并没留意这个,如今仔细回想一番,摇摇头:

“我没看见树下有大石块……怪不得当时看见尸首吊在树上飘飘****,总觉得奇怪,少了点什么似的。没有垫脚物,他是怎么爬高把头伸进绳圈里的?”

“没垫脚物,他自己也不可能在那么高的树桠上搭系绳圈。”狄仁杰指出,“这案子是他杀无疑。凶手指挥这户奴去偷盗出砖箱,拿到手,当即杀了他灭口,又伪装成这户奴失心疯颠自尽的模样,大概是想借助昭陵的圣灵异像,来掩盖其罪行……”

“明崇俨干的,”李贤肯定地说,“他最擅长玩弄这些灵异阴鬼,除了他没有别人。”

狄仁杰微微摇头:“这户奴虽不算高大强壮,毕竟年轻灵活。明阁主那个年纪和体格,要趁其不备,背后以粗绳绞杀他,手法还如此干净利落,丝毫不洒汤漏水,只怕很困难。”

“盛装砖图的箱子,也是在明崇俨居处墙外被发现的。”李贤提醒他。

狄仁杰苦笑:“破绽越发大了,实在太象故意栽赃。明阁主何等人,他会留下这等线索供我等查索?如果凶手真是他,杀人取物以后,他就把箱子留在原地,假充这户奴上吊的垫脚物,多么简单合理?他为什么要带回居处去,还生怕我等找不到,就丢在路边草丛当中?那箱子倒更象能证明他无辜的物证……”

李贤听得不爽,却又无法反驳,想想道:“可能明崇俨不是亲自出手。他带了好几个弟子来昭陵,里面有强壮汉子。或许他只是命弟子取回砖图再杀掉如意、做成上吊模样,弟子愚笨粗率,杀人可以,做假场面就处处留漏洞。”

狄仁杰点点头:“殿下言之成理。若果真如此,我等细审明阁主带来的弟子下人,应当能审出线索。”

你要是审不出来,我可以调丘神勣索元礼到昭陵,那两人要什么口供没有……李贤想着,嘴上先允可狄仁杰去讯问明崇俨的随从。他又问:

“狄公跑了一趟刑徒营,可有发现?六骏——长孙墓中那些尸骨,究竟怎么回事?”

二人回到堂上,狄仁杰谢了李贤的赐坐,向他讲述一遍自己和史元真这两天所见,又皱眉摇头:

“长孙墓中的尸骨,应是被灭口的刑徒无疑。仁杰在营中石匠工地上,看到了许多青石碎屑,石质与六骏石屏相类。唉……就只怕六骏原物,是找不回来了……”

“此话怎讲?”李贤惊问。

“去年案发时,人们大多相信‘六骏从石屏上跑走’。后来各种线索浮出水面,狄某推论,是有人假造了六面光屏,替换掉原六骏石屏。”狄仁杰叹一口气,“可到了刑徒营,某突然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李贤有不妙的预感。

“姬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六骏原物再回归。他……丧心病狂,与北司马院守卫勾结联手,提早将六骏石屏偷运下山,秘密送到刑徒营,铲去屏上石马浮雕,打磨平整,再于那一个雷雨夜送回山上,重新竖立回原位。”

李贤吃了一惊。按狄仁杰这说法,如今立在北司马院廊下的六面石屏,确实还是“六骏”原物,只是浮雕被铲平,那确实无法恢复,六马“找不回来了”。

“姬温怎会有胆量干这等事?”李贤摇头不信,“人人都说他对先帝忠诚爱戴,敬服无比,他怎么会毁坏先帝生前最爱重的坐骑仗马?”

狄仁杰叹息:“臣原先一直没往那个方向想过,也是因为相信姬温对先帝和皇室的忠心。这两天来回路上,史卫率与臣谈了些蕃邦异族的动向,臣才有所警惕……如果姬温并不是大唐忠臣呢?”

“蕃邦异族?”李贤想想,“你是说,姬温被敌国收买了,故意毁坏先帝陵墓?那有什么用?”

“先帝不仅是大唐天子,还是扬威域外各国共尊的‘天可汗’——天皇承袭尊位,殿下将来自也一样。数十年来,我大唐天军兵锋所指,战无不胜,蕃邦异族崇信太宗皇帝乃是金甲神转世下凡,护佑唐军征伐,两军对阵,往往还没接战,就心灰意丧士气低落。姬温若真被蕃邦收买,不动声色地毁坏先帝陵墓,又造出这些声势来,宣扬先帝不满当今朝廷,祖宗灵佑已去,打击我军士气,怂恿蕃邦反叛……”

那姬温做下这么一个局面,弄出这么一桩奇案,就不是为了什么抬高文德后一族、抑武尊皇,而是不折不扣的叛国。

他对“六骏”下狠手毁坏,也就再没顾忌了。

李贤想到北司马院上如今树立着的六座空白光屏,不觉苦笑。不过……廊下伫立的石雕,并不只有“六骏”石马啊。

“姬温若是受蕃邦敌国指使,那他应该想法毁坏十四国酋长像,才更合适。”李贤向狄仁杰道,“那十四尊人像,都是太宗在世时俘获或归降的异族首领,用以宣赫先帝武功。无论收买指使姬温的是哪一国吧,他们要损毁‘天可汗’威望,宣扬‘人走了’比‘马跑了’更直接啊。”

“殿下所言极是,但或正因此理,姬温怕被人猜到自己真正目的,反而有所避忌。”狄仁杰叹息,“臣这两天反复思考,心绪烦乱,不敢肯定自己猜度的几番假说,到底哪个更有道理,或许全都不中……臣再去审一审当日在北司马院上值的那些卫兵仆役吧,事隔近一年,看他们的口供是否有窜乱破绽。”

李贤同意。狄仁杰退下后,他又召来长孙浪和上官婉儿,商议怎么对付明崇俨。

如今他自己和这一对男女,都背负着同样罪名,被明崇俨指控“于陵上行邪激怒太宗降罪”。长孙浪还有个“将以性命殉六骏”的诅咒,而且他与天后有灭族血仇,无论如何也不会投向武氏一党。

狄仁杰么,就很难说。

长孙浪这几天都在找失窃物,全署翻腾挖地三尺,至今一点线索没有,他自己也急躁得很。李贤同样讶异暴躁,砖图离开他眼皮底下不过一会儿,发现失窃后他立刻命全署警戒搜查。那一箱物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递送出陵署,怎么想应该也还在这大院里。查得这么细致还找不到,太奇怪了。

“我怀疑是谁挖了个坑,埋地下了,然后填好土又伪装表面,让人看不出来,否则早该搜到。”长孙浪叹气,“各房里的坛坛罐罐、床架炕洞、房梁灶台,凡能塞下点物事的地方全摸了个遍,哪怕先让我找一块马砖、一卷书呢。”

上官婉儿照例不主动开口,只是静静听他们说话。李贤瞧她一眼,提议:

“如果这么搜还找不到,那可能是某仙师使了什么障眼法,失窃物明明就放在堂上,你们却看不见吧。”

“要这么说,我可一点办法没有。”长孙浪双手一摊,“凡人不与仙法斗,我干脆就别找什么砖图了。二郎从长安请些大德高僧有行道长来,先破了明崇俨的法术再说。”

“也行,但是这明着针对九仙阁,得请敕才好。”李贤说着又看上官婉儿,小女官轻叹一声:

“殿下请恕婢子多嘴。此次昭陵之行,本是明师先提及先帝圣灵降怒什么……若二郎相信他用法术障眼,事涉幽玄,那先帝降怒之说便也不能再回避。请殿下三思。”

要提明崇俨使法术,就得提太宗皇帝灵应,就没法再隐瞒他们这几人在皇陵的行径……李贤顿时头疼,试探着反问一句:“那你说怎么办好?”

“明阁主那大弟子智建……殿下以为此人是否可信?”上官婉儿问。

她要不提,李贤几乎忘了此人。开掘长孙墓之前,狄仁杰长孙浪向他转达过智建的警告,除了说长孙浪要身殉六骏以外,就是断定“不集齐马砖六骏不会现身”“东宫到昭陵迎马不能成功”。

这些话经过好几重转述,本就真伪存疑,李贤当时没太在意。上官婉儿一问,他想起来,前后仔细思索一番,点了点头:

“明崇俨和他背后的……都乐于见我出丑,不会阻拦我亲至昭陵迎六骏。智建那话,应该不是明崇俨授意。他大概是真心打算投靠我了。”

智建曾被赵道生和史元真的人绑架、供述自己借师父名义敛财,这事李贤没向长孙浪等人提过。他也无意解释太多,只道:“智建一直跟在明崇俨身边,可能知道不少事。你们想法和他私下谈谈吧,他若忠于我,将来我自然不会亏待他。”

“婢子去和他说话,”上官婉儿应承,“他上次是找我说事,还是我来应付较好。但要怎么安排,才能避过明阁主的耳目,请殿下和……长孙郎费心。”

她吐出后三个字时,故意没去看长孙浪,但颜色神情明显不自然不正常。李贤也是个中人,有什么不懂的。平时他也不会在乎这些,此时却有点敏感,又警告这二人:

“明崇俨是二圣深为信赖的内阁供奉,不好轻易扳倒入罪。他要是咬死了先前那些说法,传入宫中,我等都会有麻烦,到时候恐怕我也不能庇护你们。你两个好自为之,至少在昭陵,别再闹出事。”

长孙浪和上官婉儿自然不能驳,但看他两个眉来眼去的模样,李贤还是不放心。他再想想,命长孙浪:

“你还得继续寻找雕有‘什伐赤’那块砖。说不定这砖找齐了,那五砖也会现身出来?图卷虽然丢了,估计上面画的那马你就早看熟记明,也没什么。两朝实录么,长安门下省史馆里应该还有抄本,你这两天先回长安一趟,把那几卷实录再找出来。”

“还可以再回长孙太尉旧宅一趟。”上官婉儿轻声补充,“既然马砖镌明,此案与长孙太尉关系深重,他老人家阴宅里没有……或许阳宅里却能发现什么。”

此话有理,李贤点头赞同,长孙浪也应喏了。三人再商议一阵,都觉得可以再等几天,看狄仁杰及婉儿能从明崇俨身边人嘴里得到些什么消息,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长孙浪把在陵署继续搜索失物的差使交卸给史元真,自己收拾上路奔去长安。狄仁杰则连日审讯明崇俨的随从,又重审去年在北司马院经历过六骏失踪的卫士仆役,希望能找出他们与姬温勾结的蛛丝马迹。

虽然没了马砖和书图,李贤还是上山重回北司马院,在祖父母灵前虔心斋戒度夜,等待“太宗显圣”。几天几夜,毫无迹象,他耗尽了最后一丝耐性,只能再下山回陵署,召狄仁杰问进展。

一样,没什么进展。狄仁杰审问的所有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反应,“不知情”,除了自己份内活计,其它一概不知。

“你动大刑了没?”李贤不耐烦地问,回答果然是“还未”。李贤忍不住发作:

“狄公你要博宽仁爱众的清官名声,我却没那么多功夫耽误白耗在这里!我在北司马院祭殿,已得先帝灵应,这次的挫折损败,就是明崇俨搞的鬼!你若审不出口供来,你就让贤,我自有人能办这差使!”

狄仁杰倒不意外,只盯着他,长长叹一口气:

“殿下还记得武敏之一案吗?”

李贤拉下脸,没理他。狄仁杰继续问:

“就不提那一桩,去年这时候,臣陪侍殿下前来昭陵,查访权善才伐柏一案。路上殿下向臣传达先孝敬皇帝口谕,命臣依天理、人情、律法、良心办差,不必顾忌任何一方势力,查明真相,自有储君作主……臣感戴在心,铭记至今。这八个字,如今殿下还在意吗?”

李贤扭头避开他的目光,一时躇踌难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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