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柔和, 带着几分纵容和温柔，“等不起什么？等不起杀死这些叛徒吗？”他手肘靠在了一旁的箱子上，紧绷的他难得有了几分放松之色, “难道不是等不及了吗？”

他有些好奇地看向科琳娜，“这件事情即将得到圆满的解决, 神子大人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科琳娜被这一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却只感觉到了彻骨的冰冷, 还有一丝疲惫和无力。

她垂下眸子, 看了一眼身旁的赫尔曼。

赫尔曼见科琳娜迟疑，心底反倒升起一丝希望。

却见科琳娜的视线落到了他手里的酒盏上，“给我倒一杯。”

赫尔曼愣了一下, 却还是为科琳娜倒了一杯酒, “大人怎么忽然要喝酒？”

他认识科琳娜的时间不长，但也快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时间来，他从未见过科琳娜哪怕喝一口酒。

科琳娜似乎并没有饮酒的习惯。

科琳娜结果赫尔曼递过来的酒盏，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是斯罗郡产的蒸馏酒了, 比这个时代所有酒水都要浓烈醇厚。

听到赫尔曼的问题，她随口回答道：“酒能通神。”

她浅尝了一口, 唇舌间瞬间就被浓烈的酒味弥漫了。

通俗来说就是酒壮怂人胆, 或者说, 酒精能麻醉人的神志, 让她有勇气将肚子里那一番神经质的话说出口来。

她喝完了酒盏中所有的酒，才重新抬眸看向阿莫斯，“殿下，事情不会得到圆满解决的, 您早就已经输了。您最恐惧的事情也马上就要应验了。”

阿莫斯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不置可否地看着科琳娜。

科琳娜没理会阿莫斯的打量，反倒偏过头示意赫尔曼再给她来一杯。

阿莫斯眉头微微一皱，“什么事？”

他恐惧什么？

哪怕他确实有恐惧的东西，也不是科琳娜能够刺探或者获知的。

“众叛亲离。”科琳娜一边喝着酒，一边神色平静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阿莫斯的脸色却是变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科琳娜身旁的赫尔曼。

“不只是赫尔曼会背叛您，您所信任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会背叛您，所以您不用再打量他了。”

赫尔曼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阿莫斯注视的目光，他虽然理解阿莫斯为什么会这么做，却也在那一刹那感觉到了非常强烈的不适感。

然后他就听到了科琳娜接下来说的话。

他脸都扭曲了。

他下意识地想解释，可在触碰到阿莫斯那怨恨的布满杀意的目光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就觉得好没意思。

他这样了解阿莫斯，阿莫斯难道不了解他吗？

一句话而已，阿莫斯就对他动了杀意？

营帐内气氛变得沉寂，阿莫斯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可眼底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他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冰冷地观察着眼前的两头猎物，思索着什么时候咬断他们的喉咙。

科琳娜双颊浮起一丝红晕，看着手中酒盏的眼神带上了一丝迷蒙，声音却很淡，“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们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阿莫斯猛地盯住了科琳娜的眼睛，“那不如就试试看好了。”

科琳娜点头，“好啊，试试看，看看你杀了赫尔曼以后，他手下的八千人是依旧忠于已经死去的赫尔曼大公爵，还是忠于三王子殿下的权势和威吓。”

她转过脸看向一旁的赫尔曼，“大公爵大人，您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赫尔曼看着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的阿莫斯，叹了一口气，“他们中不乏软弱的人，但其中大部分都不是会屈从于恐惧和威吓的人。”

科琳娜点了点头，“大公爵大人果然对手底下的人很有信心。”她又看向三王子阿莫斯，“王子殿下觉得呢？还是打算在秘密处决了我们两个人之后，立刻捂住消息，想办法在那八千位勇士得知真相之前，设下陷阱先解决了它们？”

阿莫斯的金银丝长袍下，手指握了起来。

科琳娜毫不在乎阿莫斯的怒意和敌视的目光，“惨了，你看我都猜到你会做什么了，你肯定会想，来之前我们肯定早就已经有了布置，说不定就等着你一声令下了，那你原本打算的计划就行不通了，现在可怎么办呢？”

阿莫斯凝视着科琳娜，仿佛随时都可能暴起而杀之。

可忽然间他又笑了，“神子大人是不是想多了？我怎会怀疑我未来的妻子和我最好的朋友对我的忠诚？”

科琳娜惊讶地挑了一记眉梢，阿莫斯显然是一个很能忍的人，哪怕科琳娜当着他的面说要背叛他，他依旧没有怒斥科琳娜哪怕一句，甚至在发现局势不妙的时候，还能强行找补回来。

她轻笑了一声，“我是不是想多了没有关系，王子殿下觉得您留在墨卡郡和西格堡的那些亲信们，或者是您眼中的叛徒们会不会想多呢？”

“我猜，真正的叛徒总不可能真的傻傻地等着您派了军队过去屠杀他们吧？”

“他们肯定会多想一些的。”

“而那些实际上并没有背叛您的人，或许他们一开始并不会想太多，可是看着您大肆搜捕猎杀那些共事者的时候，您猜他们会不会物伤其类，想多一些呢？”

“又或者您会觉得，区区三千士兵，能够在同一时间内拿下墨卡郡和西格堡这两块面积辽阔、势力庞杂的您的领地上的所有贵族和下属？”

阿莫斯的袖子底下，双手越握越紧，指甲几乎嵌入到掌心。

他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有了一丝勉强。

他很想呵斥科琳娜软弱、仁慈、愚蠢、什么都不懂，他想要告诉科琳娜，对背叛者的宽容，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他亲自经历过的。

往往那些最信任的人才能够对他做出最大的伤害。

可是对于科琳娜所说的这一切，他却又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反驳的地方。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三千人不够的话，那我就派三万人过去。”

他说完这句话，营帐内陷入了又一轮的沉默。

赫尔曼目露震惊，而一旁的科琳娜面无表情。

科琳娜确实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她大致料到了阿莫斯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和决定，可是在她真的听到阿莫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感觉到了十足的荒谬。

“然后将墨卡郡和西格堡这两个地方屠杀殆尽吗？”科琳娜觉得自己得再喝一杯，这一次也没有再招呼赫尔曼，直接取过了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不说那些贵族们，就说那些牛羊一般的奴隶们，他们也不是真的蠢到就那样乖乖等着你的军队的尖刀捅进他们的肚子吧？在得知您对成千上万的人挥下镰刀的那一刻，他们的忠诚也就变得不那么纯粹了，其中大部分人一定会动摇对您的忠心的。”

而阿莫斯是根本受不了别人对他哪怕有一丝异心的。

阿莫斯呼吸终于有了一丝急促，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他就再度平静下来，他冷冷地注视着科琳娜，仿佛在看着一个恶魔，“为什么要逼我？”

科琳娜很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已经丧失了人性的王子殿下。

她的眼神中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一丝悲悯，“你可以选择回头，神明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阿莫斯眼睛通红，“神明？……”他笑了一声，“神子大人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早就被神明所抛弃了，对于这一点的认知，相较于神子大人的无知，神庙似乎就清醒多了。”

科琳娜依旧静静的看着他，“真正的神明永远都不会主动抛下他任何一个子民。”

“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有些人从一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神明遗弃了，比如您的那位手下霍勒斯先生，身为低贱的安德鲁，他从来不是神明的子民，还有那些出生卑微，或者样貌丑陋、身有残疾的人，难道不是因为神明厌恶这些人，才给予了他们这样悲苦的命运吗？”

科琳娜摇头，“命运的悲剧每日都在上演，它总会以许多让人无法招架的方式降临到人的身上，但是神明永远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反倒是许多人先行放弃了它。”

阿莫斯看着科琳娜，“神子大人想要什么？”

“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拯救墨卡郡和西格堡，拯救三王子殿下前途的机会。”

“大人不妨说得明白一些，我才好决定。”

“我要接管那三千军队，还有墨卡郡和西格堡两地的神庙。”

三王子阿莫斯微微一怔，脸上笑容温和了一些，眸色却越发淡了，“神子大人说这么多，原来是想要这些。”

他差一点点就信了科琳娜前面所说的那些，可当科琳娜的真实企图暴露出来以后，他立刻就回过神来了。

科琳娜知道阿莫斯一定会怀疑她，这也是她不想掺和这件事情的主要原因。

在这种微妙的时候，再被阿莫斯给怀疑上，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

哪怕她最后真的能够解决墨卡郡和西格堡的问题，也不一定能够大小阿莫斯对她的怀疑。

而这位多疑的王子殿下对她的怀疑很可能会是致命的。

只是她实在没有选择了。

“殿下可以看着墨卡郡和西格堡这两块您经营了十多年的心血之地因为神庙的挑拨化为灰烬，甚至连其他的领地在看到墨卡郡和西格堡内所发生的那一切，一一变得不稳定，甚至被策反，您继任国王的道路就此彻底断绝，也可以交给我试一试。”

其实阿莫斯也没得选了。

她赌的就是阿莫斯对权势的欲望能够稍稍克制住他对背叛者的恐惧，也能稍稍抑制住他疯狂的杀戮欲望。

阿莫斯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与科琳娜对视着。

营帐内，除了松明燃烧偶尔发出来的滋滋声，安静得仿佛陷入到了一个真空的空间中，空气都变得稀薄。

……

科琳娜从营帐内出来以后，就先去了阿莫斯关押人的“秘密山谷”，接管了那些伤员。

这也是科琳娜的要求。

赫尔曼就跟在科琳娜的身后，看着脸色酡红看似精神奕奕，实际上脚步虚浮不稳的她穿行在一片炼狱一般的山谷之中，经常毫不顾忌形象地蹲到那些人身前，给他们处理伤口，心情复杂极了。

一直到这些人初步得到了安顿以后，科琳娜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也终于才有精神招呼一旁的赫尔曼，“刚才对不住了。”

赫尔曼苦涩一笑，“大人不必如此，殿下就是这样的性子，哪怕没有大人今日的这一句话，日后总有一天……”

他说到这里，脸上又难免多了几分无奈和失望。

只是他很快就收敛了这些情绪。

“我倒是担心大人，大人为了殿下，为了我们费尽了心力，可殿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就转过弯来，他对大人的误解，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解开了。”

科琳娜也愁啊，她这一次前来，明明是来打消阿莫斯的各种怀疑，让他们这盟友之间的友谊更进一步的，谁晓得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要怪就只能怪她的老师了，整日里在她耳边叨叨那些情怀啊、理想啊、信仰啊，带给她极坏的影响。

她现在都不能当一个纯粹的现实主义者了。

却听赫尔曼低声道：“你们二人之间的婚事，怕是要被搁置了。”

科琳娜一愣，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好事。

也算是给她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悲苦生活带来了那么一丝丝亮色吧。

她拍了拍赫尔曼的肩膀，“生死之外皆小事，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这点牺牲在所难免。”

赫尔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事情已成定局，说什么也都改变不了这个现实。

他想起最初认识科琳娜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一想到阿莫斯要娶这么个女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操碎了心。

如今才一个月过去，阿莫斯和科琳娜的婚事眼看着就要被无限期搁置了，他本该高兴才是，可是一想到阿莫斯要错过科琳娜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又感觉极不是滋味。

不过他转念一想，阿莫斯确实也非良配……

这一点他从头到尾都看得很清楚，之前还因为科琳娜看不清楚阿莫斯的真面目，为了权势非要攀附阿莫斯，看不上真诚真心的大王子，而一度觉得科琳娜眼瞎。

“大人，您与大王子殿下还在联系吗？”

科琳娜没想到赫尔曼话题跳跃度这么大，突然扯到大王子身上去了，昏昏欲睡的她忽然一激灵。

只是面对如今的赫尔曼，她也不像之前那样能够做到谎话张口就来了。

她支吾着“嗯”了一声。

赫尔曼试探着问道：“大人觉得大王子殿下如何？”

科琳娜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想来想去挑了一种最安全的说法，“大王子殿下为人是很好的。”

“叮——”好人卡一张。

赫尔曼试探着问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与大王子殿下？……”

科琳娜心头一凛，“从未考虑过，”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之前那翻作为，绝不是因为我对三王子殿下有任何的不忠。”

赫尔曼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这哪里是不忠，分明是用心良苦。

看来神子大人虽然表面上不说，她的心其实依旧全然牵挂在三王子殿下身上。

她还不知道三王子殿下当年所经历的，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用心，不仅可能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婚事搁置，甚至已经绝了她嫁给阿莫斯的任何可能性。

科琳娜不知道赫尔曼心中所想，以为赫尔曼是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对她与大王子殿下之间的关系有了怀疑，迅速地思索着最近她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情，想找出这个破绽。

就在这个时候，有亲兵来报，王后和大王子殿下来了，如今正在三王子阿莫斯的营帐内，等着赫尔曼和科琳娜过去。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科琳娜和赫尔曼对视了一眼，科琳娜率先撇开了目光，这个时候王后和大王子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已经十分疲惫的科琳娜和赫尔曼也不敢耽搁，立刻起身赶了过去。

匆匆到达三王子阿莫斯的营帐，科琳娜却被拦了下来，营帐外的亲兵只允许赫尔曼一个人进去。

科琳娜心头越发紧绷，只是她心里越紧张，神色间看起来却越发淡然了。

她对着赫尔曼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我正好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赫尔曼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让人去喊了他的几个亲信过来，团团护住了科琳娜，这才举步进了营帐。

营帐内，王后坐在主座上，在他进入营帐后的第一时间就看了过来，最近看起来越发年轻娇媚的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嘲讽，“赫尔曼大人对这位前未婚妻倒是紧张得很。”

赫尔曼眉头一皱，不过一瞬，脸上就扬起了肆意又轻佻的笑容，望向王后的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深情款款，“我对其他人再紧张，也比不过我对王后殿下的紧张啊。”

王后视线掠过赫尔曼脸上的纱布，颇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你现在能少一些轻佻，看来是我想多了。”

赫尔曼无视了王后对他脸上伤疤的厌恶，对大王子和三王子行了礼以后，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殿下这么晚召集我们过来，可是有要事？”

王后点了点头，“没错，正巧就是关于你的那位情人的。”

赫尔曼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王后所说的他的情人是谁，这一类的玩笑以往在赫尔曼这里甚至都称不上算什么玩笑，哪怕有人说王后是他的情人，或者说他是王后的情人，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只是这一次他听着莫名有些刺耳。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有关于神子大人？何事？”

“神庙传来消息，他们知道科琳娜如今在阿莫斯的营地内，要求阿莫斯交出科琳娜。”

赫尔曼微微挑了一记眉梢，“是为了三天后的祭祀占卜吧，看来他们是真的怕了，这种傻瓜一般的要求都提出来了。”

这些日子忙的，他都快忘了请科琳娜过来真正的目的了。

原本他对这些什么占卜祭祀的也没多大的兴趣，如今他倒很有些好奇了，好奇科琳娜准备在占卜仪式上做些什么。

赫尔曼声音漫漫，“越是这样，我们自然越不可能交出神子大人了。”

他说着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只是营帐内沉默的过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说的话。

赫尔曼倒酒的手也缓停了下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