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四只装满煤油的罐子,将河滩照得雪亮。四只狼闻到了死牛身上的血腥味,在灯光与黑暗的临界处坐卧不安地号叫着。炮楼上,敲更的声音,响彻西河镇。下半夜,西河两岸更静了。一只狼忽然一个猛扑,蹿进光亮之中,直奔那头死牛。狼还未舔着牛皮,小山上的枪声就响了。狼在河滩上打了一个跟头后,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逃。这时,炮楼上的机枪也响了,一旁望风的三只狼,裹着那只受了伤的狼,逃进黑暗之中。

五更时,西河镇内响起一阵钟声,接着就有隐隐约约的诵经声传出来。

爷爷后来对迷惑不解的我说,这是大佛寺的和尚在做早上的功课。大佛寺一九四九年以后被改做了供销社。

一九四五年农历六月十五的早上,河滩里的四盏灯还亮着,直到上午十点左右才逐次熄灭。

火焰消失后,四股黑烟又冒了好久。

大约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爷爷独自一人来到河滩上。他绕着河滩察看时,黑烟中的黑灰飘落在他的身上。风仍是从下游往上吹。爷爷用手一抹,手上立即出现几块黑迹。他将四只罐子分别拎起来,扔进河水中。一只罐子撞着了水中的一根竖着的小竹竿,他以为竹竿会倒入水中,但竹竿只是倾斜一下,又恢复成直立的模样。他数了数,水中有五根这样的小竹竿。

爷爷来到河滩正中,高高地举起那双刚在水中用沙子搓洗过的手。

几乎是同时,小山和炮楼上各响了三枪。

几分钟后,上游与下游都有一大群人涌过来,在河滩的两端站住。

爷爷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吵架不记仇,双方相互致意问好道歉。

大毛他叔一拱手说,二大爷,失礼了!

老七他叔还上一揖说,伍司令,对不起!

大毛他叔那边人虽个个长得像穿山豹、钻天鹞子一样神勇,却只有几条长枪,再就是手枪和大刀。相比之下,老七他叔这边就强多了。两挺机枪就摆在明处,其余背长枪的站了好几大排。两边的家小,也都差不多,人人都是又喜又怕的样子。

爷爷高声叫着,交换俘虏现在开始,第一项,双方将孩子交给中间人——我!

两个产妇,抱着自己的孩子,从两边走到中间,将孩子交给爷爷。

老七他叔忽然对儿媳妇喊,用手帕将孩子的嘴和鼻子捂住,当心感冒受凉。

大毛他叔立刻叫起来,不行,要捂都得捂上。

爷爷说,一视同仁,中间人也得捂上。

他从怀里掏出三块白布,两块给了产妇,留下一块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

产妇将装着孩子的两只白布袋交给爷爷,回头走入先前所在的人群。

爷爷又叫,第二项,将中间人的眼睛用黑布蒙起来,这个我自己干。

爷爷用黑布将自己的眼睛蒙上,然后蹲到地上一只手抱起一个婴儿。

爷爷在弯腰往起站时,感觉怀抱中的两个婴儿一动也不动,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哎哟,怎么搞的,死了?

差不多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枪声。

爷爷始终弄不明白这第一枪是谁先开的。他蒙着眼睛记不清自己朝哪个方向站着,如果是对着下游,老七他叔就会先听到声音,就会抢先下手。但无论如何,那么快的反应,只有大毛他叔的手下才有。

枪声一响,爷爷顺势一下倒进昨夜挖好的深坑里躲了起来。

开始一阵,大毛他叔的人一点亏也没吃,他们人少,散得快,人一猫下枪就能出手。老七他叔的人多,挤成一团,半天散不开,等散开时,已被放倒了二十几个。

老七他叔他们到底有机枪。等他们将机枪架到那头死牛身上开始扫射,大毛他叔的人就处于下风,河滩上光秃秃的根本就没个躲的地方,一转眼就死了几个。

就在这时,侧面水中突然冒出五个人,水花一溅的工夫,五把手枪同时瞄准那头死牛射击。随之,轰隆一声爆炸,那头死牛和两挺机枪被炸得粉碎。

机枪一毁,土匪们的真功夫便无遮无拦地显露出来,一枪一枪地打得下游的河滩上血花开得异常旺盛。

爷爷坐在沙坑里,有些慌,他正想抽烟,刚摘下那块白布,就听见老七他叔在喊。

老七他叔说,快放毒气,熏死那些狗日的土匪。

爷爷赶忙又捂好白布,还用坑底的水将布浇湿。

刺人的气味立即布满了河滩。老七他叔怕这空旷的地方放少了毒气不管用,就多放了好几倍,可偏偏打开毒气罐后不到两分钟,下游吹来的风突然停了,终年不断风的西河在那阵里一丝风也没有,毒气覆盖着河滩。

除了爷爷和那两个婴儿以外,死亡使其他的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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